薛城。
这座曾经辉煌的齐国古都,如今在秦末的烽烟中,如同一具被剥去了华美外衣的巨大骸骨,裸露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昔日的宫阙台榭大多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指向铅灰色的天穹,如同大地伸出的、控诉的手指。残存的城墙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巨大的缺口,夯土剥落,裸露出里面发黑的草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尘土味、牲畜粪便的骚臭,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人群聚集带来的汗臭和喧嚣。宽阔的、曾经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此刻被无数顶简陋的帐篷、随意停放的辎重车辆、以及席地而坐的兵卒所占据,变得拥挤不堪、泥泞难行。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在这里混杂,楚语的激越、赵音的粗犷、魏声的圆滑、齐调的婉转……汇成一股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声浪。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驽马不安的嘶鸣、将领的呵斥、伤兵的呻吟、小贩的叫卖……如同沸水般翻腾不息。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狂热的躁动、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名为“反秦”的、如同烈酒般烧灼人心的共同信念。一面面颜色各异、书写着不同名号的旗帜——张楚、项、赵、魏、燕……在寒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无数只争夺猎物的猛禽羽翼。
薛城中心,昔日齐王宫那片被大火焚毁的废墟,被稍加清理平整,成为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反秦盟会的临时场地。巨大的夯土台基犹在,焦黑的巨石沉默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毁灭。此刻,台基上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覆盖着厚重黑色麻布的盟坛。坛上摆放着象征性的牺牲——三牲之首,青铜巨鼎中燃烧着熊熊火焰,青烟笔直升腾,在寒风中久久不散。坛下,黑压压地站着来自各方的义军领袖及其亲卫,气氛肃穆而紧张。
项梁无疑是这场盟会最耀眼的星辰。他身披一领崭新的玄色犀皮重甲,甲叶打磨得锃亮,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腰佩家传的“断水”古剑,剑柄缠着的白色丝帛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他站在盟坛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坛下各怀心思的群雄。经历了会稽斩守、横扫江东的赫赫战功,他此刻的威望如日中天,俨然已是关东反秦势力的执牛耳者。他身后,侄儿项羽按剑而立,重瞳之中战意熊熊,魁伟的身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项氏子弟兵精锐肃立其后,甲胄鲜明,戈矛如林,杀气凛然。
坛下,人头攒动。张楚政权残余的将领,如邓宗、伍徐等,虽打着“张楚”旗号,但陈胜败亡后,早已惶惶如丧家之犬,此刻在项梁的威势下,显得局促不安。魏王咎的代表周市,脸上带着刻意的谦恭,眼神却闪烁不定。赵王歇的丞相张耳,须发花白,面容儒雅,眼神深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项梁。燕王韩广的使者臧荼,则是一脸剽悍,目光锐利如鹰。齐地豪强田儋、田荣兄弟,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草莽之气。各路英豪,或拥兵自重,或心怀鬼胎,或静观其变,将这盟坛之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权力角斗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既有对抗暴秦的同仇敌忾,更有对盟主之位、对战后格局的暗中角逐。窃窃私语如同地底的暗流,在肃穆的表象下涌动。
“项公,”张耳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越众而出,对着项梁拱手,姿态从容,“今日群雄毕至,歃血为盟,共襄诛暴秦之盛举,实乃天下苍生之幸!然,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欲成大事,必立共主!以正名分,以统号令,以聚人心!不知项公……以为如何?”他目光炯炯,直刺项梁。此言一出,坛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项梁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是权力核心的归属!
项梁神色不变,心中却早已洞若观火。他深知自己虽实力最强,威望最高,但骤然称王,必然招致各方猜忌,甚至可能引发内讧,给章邯的秦军可乘之机。他需要一个更“名正言顺”、更能凝聚人心的旗帜。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上:“张丞相所言极是!暴秦无道,天下共击之!然,项某起兵江东,非为私利,实为复楚仇,雪国恨,拯黎民于水火!若论共主……”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投向坛下人群的角落,语气陡然变得激昂而悲怆,“非楚王之后,不足以承天命!非怀王嫡裔,不足以聚人心!我大楚怀王,忠信仁厚,却被秦王囚于咸阳,客死异乡!此恨,楚人未敢一日或忘!今日举义,当拥立怀王之后,承继大统,昭告天下!如此,则名正言顺,天下英雄,必望风景从!”
“拥立楚王之后?”
“怀王嫡裔?流落民间多年,何处去寻?”
坛下顿时响起一片惊愕和议论之声。这提议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但细想之下,又觉得项梁此计甚妙。以复楚为名,拥立旧王族,既能占据大义名分,压制其他诸侯野心,又能最大程度地凝聚楚地和反秦势力的人心。张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赞许。魏咎、韩广的代表则面露沉思。田儋、田荣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未出言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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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猜测项梁将如何找出这位“怀王之后”时,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幽谷清泉,在人群后方响起:
“项将军高义!心系故国,不忘旧主!老朽不才,或知怀王嫡裔下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深衣、手持一根普通竹杖的老者,缓缓踱步而来。他身形清瘦,须发皆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布满岁月刻痕,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如古井,闪烁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光芒。正是年逾古稀的范增!
他步履从容,仿佛漫步自家庭院,对周围投来的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敬畏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盟坛之下,在距离项梁数步之遥处停下。他没有看项梁,目光却落在项梁腰间那柄古朴的“断水”剑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先生是?”项梁拱手,态度谦和而郑重。他虽未见过范增,但老者身上那股超然物外的气度,以及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眸,让他不敢小觑。
“山野朽木,居巢范增。”老者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范增?莫非是当年曾为春申君座上客、以智谋闻名的范老先生?”张耳失声问道,脸上露出惊容。坛下又是一阵骚动,范增之名,在故楚旧臣中,颇有声望。
范增并未回应张耳的询问,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废墟边缘一片尚未清理的、长满枯黄蒿草的断墙残垣。“怀王嫡孙,名心。其父乃怀王幼子,秦灭楚时,携襁褓幼子隐匿民间,后其父病殁,此子流落于薛地,为人牧羊,以避秦祸。”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其人身有异相,左足底有七星赤痣,此乃怀王一脉世代相传之印记,非人力可伪。”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牧羊儿?怀王嫡孙?这反差太过巨大!
“速去寻来!”项梁毫不犹豫,沉声下令,眼中精光爆射!项羽早已按捺不住,低吼一声,带着数名项氏亲兵,如同猛虎下山,朝着范增所指的方向扑去!人群自动让开道路,目光追随着项羽魁伟的背影,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不多时,废墟边缘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再次分开。项羽高大的身影出现,他手中如同拎小鸡般,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草屑的粗麻短褐,赤着双脚,脚上布满冻疮和老茧。他头发枯黄蓬乱如鸟窝,脸上脏兮兮的,只露出一双因为极度惊恐而瞪得溜圆的眼睛。他被项羽粗暴地拎着后领,双脚几乎离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牙齿咯咯打颤,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声。他显然被这阵仗吓坏了,眼神空洞,茫然地扫视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森严的甲胄和冰冷的兵器,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放下他。”范增的声音依旧平静。
项羽看了项梁一眼,项梁微微点头。项羽这才有些不情愿地将那少年放下。少年脚一软,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抬起他的左脚。”范增对项羽道。
项羽皱眉,但还是粗鲁地抓住少年细瘦的脚踝,将他的左脚强行抬起。少年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徒劳地挣扎着。那脚底沾满污泥和干涸的羊粪,黑乎乎一片。
“水。”范增言简意赅。
立刻有亲兵取来一皮囊清水。项羽接过,不由分说,将冰冷的清水“哗啦”一下浇在少年肮脏的左脚底上!刺骨的寒冷让少年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剧烈颤抖。
清水冲去污泥,露出了脚底的肌肤。在脚心靠近涌泉穴的位置,赫然可见七颗排列成北斗勺子状的、鲜红如血的痣点!如同烙印在皮肉上的神秘星辰!
“七星赤痣!”
“真的是怀王血脉!”
“天佑大楚!”
坛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和议论!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只瘦小的、印着赤痣的脚上,充满了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项梁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这印记比他想象的更加清晰夺目!
范增缓步上前,在少年惊恐的目光中蹲下身。他枯瘦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葛布,
第14章 范增拾起的楚怀王木偶[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