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原军营的暮色,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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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枯坐在冰冷的青铜灯架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蒙恬所赠的环首刀。刀柄上缠绕的犀牛皮早已被汗水浸得乌黑发亮,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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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寒风呜咽着卷过死寂的营垒,带起零星的、如同鬼火般飘忽的巡逻火把光芒。更远处,巨鹿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虽已黯淡,但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所散发出的绝望气息,仿佛能穿透数十里的距离,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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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意。副将司马欣佝偻着腰,像一片被霜打蔫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裹着黑帛的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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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没有抬头,甚至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摇曳灯焰投在帐幕上那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上,仿佛那团跳动的黑暗才是他此刻唯一的对话者。只有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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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欣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咸阳……咸阳来使……赵丞相的亲笔信……还有……长史董翳,也到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棘原军营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浓得如同在巨大的染缸里反复浸泡了千百遍的粗劣麻布,带着一种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质感。它吞噬了白日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天光,将整片连绵起伏的营盘彻底包裹。风,不再是单纯的气流,而是带着刺骨冰碴和浓重血腥味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营垒间肆意穿梭、盘旋,卷起地上冻结的泥屑和未曾打扫干净的、暗褐色的血痂。风声如泣如诉,时而在空旷的校场上拉出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时而又在密集的营帐缝隙间挤压出低沉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只有零星的巡逻火把,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散发着微弱、昏黄、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的光芒,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营帐和士卒的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投射在冰冷的冻土上,如同幢幢鬼影。
中军大帐内,青铜灯架上三支粗大的牛油烛在不安地摇曳,将章邯枯坐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摇晃,投在厚厚的毡帐壁上,像一尊沉默而压抑的山峦。灯油燃烧时散发出的气味,混杂着帐内未曾散尽的皮革、铁锈、墨汁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从章邯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章邯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僵硬和死气。他身披沉重的黑色鱼鳞札甲,甲叶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但肩甲处一道被利器划开的裂口,边缘翻卷着,露出内里磨损的衬布,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战斗的余波。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柄环首刀刀柄。刀柄上缠绕的犀牛皮,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汗水和紧握浸透,呈现出一种油润的、深不见底的乌黑,与他此刻心中那翻腾不息、却又晦暗如渊的念头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帐外,那呜咽的风声,仿佛携裹着数十里外巨鹿战场的亡魂哀嚎,穿透厚实的帐幕,沉沉地砸在他的耳膜上,砸在他的心尖上。那片被鲜血彻底浇透、被尸体层层覆盖的焦土,那冲天而起最终又被寒风扑灭的甬道烈焰,那面在楚军赤潮中折断、被无数铁蹄践踏的玄鸟残旗,还有……王离最后那望向棘原方向、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悲凉的绝望眼神……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绕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甜,那是巨鹿战场上尚未冷却的死亡气息,也是他自己心头滴落的血。二十万北疆精锐!那是帝国震慑匈奴、拱卫北疆的钢铁脊梁!是他章邯手中最锋利的剑!如今,竟在短短数日之内,被项羽那竖子率领的一群破釜沉舟的亡命之徒,如同摧枯拉朽般碾得粉碎!连王离那等名将之后,也落得个被乱戈穿身的下场!耻辱!滔天的耻辱!这耻辱不仅属于王离,更属于他章邯,属于整个大秦帝国!而更深的寒意,如同毒蛇,正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咸阳,那座巍峨的宫阙深处,那双阴鸷的眼睛,会如何看待这场惨败?如何看待他章邯按兵不动,坐视王离全军覆没?
“大将军……”一声低沉、沙哑、带着无限疲惫和压抑恐惧的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厚重的牛皮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一股更加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曳,帐壁上的巨大阴影疯狂地扭曲舞动。副将司马欣佝偻着腰背,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已被沉重的恐惧压垮了脊梁。他身上的皮甲同样布满污迹和刀痕,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花白头发被冷汗和尘土黏在额角鬓边。那张曾经精明干练的脸,此刻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浑浊而涣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而他那双枯瘦的手,此刻却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着一卷用黑色帛布仔细包裹的竹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毫无血色的青白,仿佛那不是一卷简牍,而是能瞬间将他焚成灰烬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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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依旧没有抬头。他枯槁的、布满风霜刻痕的脸庞,在跳动的烛光下半明半暗,如同风化的岩石。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空洞地停留在帐壁上那片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上,仿佛那团不断变幻形状的黑暗,才是他此刻唯一能理解、或者唯一愿意面对的对话者。只有他那搭在刀柄上的右手食指,在司马欣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坚硬的指节在寂静中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声,如同枯枝断裂。
司马欣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糙的砂纸在生锈的铁器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艰难:“咸阳……咸阳来使……赵丞相的亲笔信……还有……”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帐内浑浊气息的空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一个名字,“……长史董翳,也到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千钧重压,清晰地砸在章邯心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上。
董翳?长史董翳?!
章邯那如同磐石般凝固的身体,终于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两道冰冷锐利、如同淬火钢针般的目光,瞬间刺破了帐内的昏暗,死死钉在司马欣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上!
长史董翳!赵高最信任的爪牙之一!官位虽在司马欣这个都尉之下,但作为赵高安插在军中的耳目,其分量和代表的含义,司马欣岂能相比?赵高不仅派来了亲笔信,更派来了董翳这个心腹!这绝非寻常的训斥或询问!这是质询!是问责!是……索命的前兆!
一股寒意,比帐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刺骨百倍,瞬间从章邯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搭在刀柄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毒蛇盯上、利刃悬颈的极致愤怒和冰冷的绝望!
“人呢?”章邯的声音响起,嘶哑、低沉,如同砂石在磨盘里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董长史……在帐外等候。”司马欣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攥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丞相的信使……放下信就……就走了,说……说丞相静候大将军回音。”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卷沉重的、裹着黑帛的竹简,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托着千斤重担,向前递了递。
章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缓缓从司马欣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卷黑帛包裹的竹简上。那黑色,深沉、压抑,如同凝固的污血,又似永夜的帷幕,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室外寒气的黑帛时,竟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他猛地一把抓过竹简!
入手沉重!并非竹简本身的重量,而是那黑帛之下,所承载的来自咸阳宫阙最深处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威压和冰冷的杀意!
他粗暴地扯开包裹的黑帛。深褐色的、打磨光滑的竹片露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展开了竹简!
没有繁复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客套。冰冷的篆字,如同用刀凿刻在竹片上,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上将军章邯顿首:**
**巨鹿丧师,二十万锐卒尽没,王离授首,帝国北疆屏障荡然无存,此亘古未有之败!陛下震怒,咸阳震怖!尔统兵在外,坐视友军覆亡,按兵不救,意欲何为?岂不知武安君旧事乎?今遣长史董翳监军,望尔速整军旅,克日进击项籍,一雪前耻!若再逡巡畏敌,致贼势愈炽……军法森严,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处,是一个鲜红的、刺目的印鉴——“丞相斯印”。那是李斯的相印!但章邯的目光死死钉在“武安君旧事”那五个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武安君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万,功高震主,最终被昭襄王一纸诏书,赐死于杜邮!赵高借李斯之口,将这血淋淋的例子摆在他面前!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催命符!
“武安君……旧事……”章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握着竹简的手指,因极度的用力而骨节发白,坚硬的竹片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
第18章 邯棘原军营的降书墨[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