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而务实。
帐内陈设极其简陋。中央一个巨大的青铜火盆,里面燃烧着耐烧的松木疙瘩和干牛粪,散发出带着松脂和草腥味的热气与烟雾,勉强驱散着帐内的寒意。火盆旁,一张巨大的、用原木粗糙拼成的桌案上,摊满了各种图卷、木牍和算筹。一盏青铜雁鱼灯吐着幽暗的光焰,映照着围在桌案旁的几张面孔。
刘邦盘膝坐在主位的一张旧毡毯上。他未着冠冕,只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袍角还沾着泥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风霜和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暗夜中的狐火,在幽暗的光线下灼灼生辉,扫视着案上的图卷。他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粟米粥,正小口啜饮着,暖着冻僵的手。
萧何坐在刘邦右手边。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衣,面容清癯,眉头微蹙,正就着灯火,用一把锋利的小铜刀,极其专注地削刻着一块新的松木牍。木牍边缘整齐,木屑随着他沉稳的动作簌簌落下。他削几下,便停下来,仔细审视着木牍的平整度,手指轻轻拂去木屑。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削好的木牍在他手边已经堆了一小叠,散发出新鲜木材特有的苦涩清香。
张良坐在刘邦左手边。他披着一件厚实的青色毛氅,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无波。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点着摊在桌案最中央的一幅草图。那草图绘制在一块硝制过、但边缘已经磨损的羊皮上,线条简洁却精准。上面用细密的墨线勾勒着蜿蜒的山脉、河流、隘口,并用极其工整的秦篆标注着地名、里程、水源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用暗红色颜料(正是牛血)醒目勾勒出的路径,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从秦岭深处一个标注着“陈仓故道”的起点,曲折而出,直指渭北平原腹地!
陈仓道!暗渡陈仓的生命线!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幅关键的羊皮草图边缘,沾染着几处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斑点——血迹!那是斥候纪信小队在探路过程中,遭遇楚军巡逻小队或山中猛兽时留下的生命印记!淡淡的、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咸腥气味,从羊皮上隐隐散发出来,与帐内松脂、牛粪燃烧的气味、新鲜木牍的清香、以及粟米粥的温热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重的战争气息。
“子房,此图……真乃神助!”刘邦放下陶碗,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条暗红色的血线,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后怕的沙哑,“若非纪信舍命探明此道,吾等困守汉中,终为项羽釜中之鱼!”
“此天助汉王,非良之功。”张良微微欠身,声音平和,“纪信军侯所部,折损三成,方得此图。图上每一寸,皆染我汉军儿郎之血。”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羊皮上的一处暗红血斑,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血牲的滚烫。
“萧何,”刘邦转向正专注削牍的萧何,“木牍备得如何?此图需尽快誊录,分发诸将,务必烂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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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汉王,”萧何停下手中的铜刀,拿起一块削好的木牍,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边缘的平整度,声音沉稳,“木牍已备齐,皆是上等松木,纹理顺直,不易开裂。今夜便可着手誊录。只是……”他微微皱眉,看了一眼那块沾染血迹的羊皮原图,“此图干系重大,羊皮易朽,且血迹污损,恐非长久之计。臣意,除誊录分图外,需另选坚韧楮皮纸,以松烟墨精绘副本,封存秘府,以为万全。”
“善!”刘邦点头,“就依你之言!誊录之事,务必机密!参与之人,皆需心腹,立生死状!”
“诺!”萧何肃然应命,继续低头,更加专注地削刻着手中的木牍。铜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在帐内规律的响着,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外面士卒隐约的交谈声灌入。灌婴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他甲胄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脸色凝重。
“汉王,军师,丞相。”灌婴抱拳行礼,声音低沉,“派往渭水北岸的斥候回报,对岸楚军营地,今夜……有异动。”
“哦?”刘邦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项籍又搞什么花样?”
“非是战备,”灌婴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是……歌声。楚歌。”
“楚歌?”张良眉头微挑。
“是。”灌婴道,“斥候伏于南岸芦苇丛中,听得清晰。起初是零星几人在唱,渐渐蔓延,如今对岸数里营盘,皆有歌声。调子……甚是悲凉。”
仿佛为了印证灌婴的话,帐外呼啸的寒风中,隐约传来一阵阵飘渺、断续、却又带着顽强穿透力的歌声!那歌声顺着渭水冰凉的河面飘荡而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汉军营帐,钻入中军大帐内!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歌声低沉、苍凉、缓慢,充满了令人思乡的愁绪和身陷战阵的悲怆。正是楚国故地流传的古老战歌《国殇》!只是此刻被对岸的楚军士卒唱出来,少了几分战场搏杀的壮烈,多了几分困守异乡、前途未卜的凄凉与迷茫。
刘邦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非但没有忧色,反而缓缓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看向张良:“子房,此声如何?”
张良沉吟片刻,眼中智慧的光芒流转:“楚歌起于楚营,其心已摇。士卒思归,将帅骄奢,此乃天赐良机。汉王当速决。”
“善!”刘邦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爆射,“项羽在彭城醉生梦死,其士卒却在对岸唱起了丧歌!此非天意乎?” 他兴奋地站起身,在帐内踱了两步,指着案上那幅沾染血迹的陈仓道羊皮图,“明修栈道,惑敌耳目!暗度陈仓,正当其时!萧何!”
“臣在!”
“加紧誊录!分发诸将!各部依计行事,隐秘准备!待栈道‘修得最热闹之时,便是吾等出陈仓、定三秦之日!”
“诺!”萧何、灌婴肃然领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韩信,缓缓抬起了头。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褐短衣,腰悬青铜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寒风从帐帘缝隙钻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如同深潭,静静地落在自己按在剑柄的手上,落在那剑格处一点毫不起眼的暗褐色污渍上。飘渺的楚歌声,案上羊皮图的血腥气,还有那点来自咸阳武库的、早已冰冷的污痕,仿佛在他心中形成了某种无声的共鸣。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青铜剑格上,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
帐外,渭水的寒风呜咽着,将对岸悲凉的楚歌撕扯得更加破碎。而霸上汉军营地的篝火,却在寒夜中燃烧得更加旺盛,松脂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新王朝崛起前的细密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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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彭城霸上的楚歌新声[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