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亮睿智的萧何,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了嬴樛手中那方紫檀木匣,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右边则是豹头环眼、满脸虬髯、手持巨大战斧、浑身散发着彪悍煞气的猛将樊哙,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嗜血的光芒,如同猛兽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赤色的洪流在距离白马素车约百步处缓缓停下。如同汹涌的潮水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瞬间凝固。只有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和旗帜在风中猎猎的声响,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带着好奇、贪婪、鄙夷、快意等种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素车前那三个渺小、苍白、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身影上。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倾轧而来!
子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异地让他近乎僵硬的身体找回了一丝知觉。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嬴樛那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感受到嬴腾那绝望的颤抖通过脚下的地面传递过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脚步。
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再一步。冰冷的泥泞透过薄薄的素麻履底,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强迫自己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数万道如同利刃般的目光,迎向为首那个端坐马上、嘴角噙着莫名笑意的男人——那个即将终结大秦帝国的草莽英雄。
子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传来撕裂的痛楚。他试图开口,试图发出那早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象征臣服的言辞。然而,喉咙却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胸腔深处,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亡国之君的身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八百年嬴秦基业,横扫六合的赫赫武功,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通驰道的千秋伟业……最终,竟要在他手中,以这样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方式,画上句点!向一个……昔日沛县的亭长俯首称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屈辱!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握着袍袖中那柄曾经手刃赵高的“鱼藏”短匕的手指,因极度的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最后的血性。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冲过去!哪怕只冲三步!将这把淬毒的匕首,刺入那个男人含笑的胸膛!然后被乱刃分尸!至少,死得像一个嬴氏子孙!像一个大秦的君王!
“殿下……”身后,传来嬴樛一声几乎无法听闻、带着哭腔的、绝望的提醒。那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子婴心中翻腾的疯狂火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嬴樛手中那方剧烈颤抖的紫檀木匣,瞥见嬴腾那佝偻着、随时会倒下的枯槁身影。他想起了宗庙中那些冰冷的牌位,想起了咸阳城内那些惊恐无助的宗亲妇孺……他不能死。至少,不能以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在这里。他必须为嬴姓,为这最后一点血脉,换取活下去的可能……哪怕这“活”,是世间最深的屈辱。
子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次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死寂所取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性、所有的骄傲,都被他自己亲手埋葬。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那象征着嬴秦最后尊严的膝盖!
“噗通!”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沾满泥污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声!这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嬴腾和嬴樛的心头!炸响在死寂的轵道亭前!嬴腾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老泪纵横,身体剧烈摇晃,几乎要瘫倒在地。嬴樛则死死咬住嘴唇,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捧着木匣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子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对着百步外端坐马上的刘邦,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足以将他灵魂都撕裂的话语:
“亡国之臣……嬴子婴……率宗室遗族……拜见沛公……”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从他喉咙深处硬生生扯出,留下淋漓的血肉。“今……谨奉始皇帝所传……大秦传国玉玺……舆图、符节……及咸阳武库、府库之钥……献于沛公麾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亡国之臣……嬴子婴……率宗室遗族……拜见沛公……”
这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穿透浓雾与死寂,清晰地传入刘邦的耳中,也传入他身后数万将士的耳中。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楚军阵营中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万岁!沛公万岁!”
“大秦亡了!亡了!”
“入咸阳!抢钱粮!抢女人!”
狂野的、充满原始欲望的呼喊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撕裂了天地!士兵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敲打着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张亢奋到扭曲的脸孔在赤色的旗帜下跳跃、嘶吼!这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那辆孤零零的白马素车,撞向车旁那三个跪伏在地、渺小而苍白的身影!
樊哙咧开大嘴,发出震天的狂笑,手中的巨斧兴奋地挥舞着,带起呼呼的风声。萧何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但眼中那灼热的光芒再也无法掩饰,他死死盯着嬴樛手中的木匣,仿佛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瑰宝。张良(此时应在刘邦军中)则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短须。
刘邦端坐马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他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身后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如同被无形的闸门截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兴奋。数万道目光再次聚焦。
刘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缓缓扫过跪伏在地、身体因屈辱而微微颤抖的子婴,扫过他身后面如死灰、老泪纵横的嬴腾,最终,牢牢定格在奉常嬴樛手中那方覆盖着褪色玄锦的紫檀木匣上。他的眼神深处,那抹掌控一切的灼热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呈上来。”刘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百步的距离。
嬴樛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死灰,捧着木匣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求助般地看向依旧跪伏在地、低垂着头的子婴。子婴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没有任何动作。
嬴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悲哀。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直了同样佝偻的腰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如同背负着整个崩塌的世界,向着刘邦的马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和枯叶上,踏在无数道或贪婪、或鄙夷、或兴奋的目光中,踏在嬴秦八百年基业的累累尸骨之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百步的距离,如同跨越生死之界。
终于,嬴樛颤抖着、僵硬地走到了刘邦马前数步之地。他甚至能闻到战马身上浓重的汗味,感受到刘邦那居高临下、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他不敢抬头,枯瘦的双臂如同举着千钧重担,将手中那方承载着帝国最后象征的紫檀木匣,高高地、颤抖地举起,举过头顶!那覆盖其上的褪色玄锦,在风中无力地飘动了一角。
樊哙早已按捺不住,猛地催马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抓那木匣!
“慢着。”刘邦的声音淡淡响起,阻止了樊哙的动作。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嬴樛那剧烈颤抖的手臂和死灰般的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没有下马,只是对身旁的萧何使了个眼色。
萧何会意,立刻翻身下马。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步伐却依旧沉稳。他走到嬴樛面前,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方沉重的紫檀木匣。
就在木匣离开嬴樛双手的瞬间,这位老奉常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朽木,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双眼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再无声息。竟是一时悲愤交加,心脉断绝!
嬴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樛弟——!”扑倒在嬴樛冰冷的身体上,老泪纵横,嚎啕大哭。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萧何无关了。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手中的木匣所占据。他无视了地上的混乱,无视了嬴腾的哭嚎,甚至无视了周围数万道灼热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缓缓掀开了那方覆盖在匣盖上的、褪色破损的玄色锦缎。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开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秘密,轻轻地,掀开了紫檀木匣那沉重的盖子。
匣内,铺陈着同样褪色发暗的玄色丝绸。丝绸中央,一方美玉静静地安卧。
那是一方四寸见方,上纽交五龙的玉玺。玉质温润无瑕,通体莹白,如同凝脂,在浓雾弥漫的惨淡天光下,却自然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着日月光华的宝光!玺体之上,五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螭龙相互盘绕纠缠,龙鳞、龙爪、龙须纤毫毕现,充满了无上的威严与力量感!螭龙拱卫的中心,是八个用最古老、最庄重的虫鸟篆体阴刻的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和氏璧所琢!承载着天命所归、江山永固之意的无上神物!始皇帝嬴政用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至高权柄象征!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萧何的手中,躺在楚军数万将士的注视之下。玉玺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痕迹——那是当年它不慎跌落,后用黄金镶嵌修补的印记。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连嬴腾那悲怆的哭声都仿佛被这玉玺的光芒所吞噬。数万道目光,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死死地、屏住呼吸地聚焦在这方小小的玉玺之上。贪婪、敬畏、狂热、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
刘邦端坐马上,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地盯着萧何手中那方在昏暗天光下依旧流转着神秘光泽的玉玺。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粗糙的马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烈火般灼热的欲望!得此玉玺者,得天下!这句古老的谶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作响!
萧何捧着玉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如同朝圣般,将盛放着玉玺的紫檀木匣,高高举过头顶,奉送到刘邦的马前。
刘邦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右手。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玉玺有千钧之重,又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方温润却带着历史沉重感的玉玺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完全握住玉玺的刹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琉璃碎裂,又如同某种无形枷锁的断裂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玉玺本身。
而是子婴的方向!
一直跪伏在地、低垂着头、如同失去灵魂的子婴,在刘邦指尖触碰到玉玺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他紧握在袍袖中的左手,那柄曾经割断赵高喉管的“鱼藏”短匕,被他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紧!坚硬的刀柄边缘,竟被他生生捏碎了一角!
这声细微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却如同惊雷!
子婴猛地抬起头!那张苍白死灰的脸上,因极致的屈辱和无力回天的悲愤而扭曲变形!他死死地盯着刘邦那只即将攫取帝国最高权柄的手,盯着那方承载着嬴姓八百年荣辱兴衰的玉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两行滚烫的、混合着血泪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顺着他瘦削惨白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砸在身下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传国玉玺,终于落入了刘邦的掌心。
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历史的冰凉。刘邦的手指,缓缓地、坚定地合拢,将这象征着天命与至高权力的神物,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重新浮现,并且迅速扩大,最终化为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了野望与征服快感的、睥睨天下的笑容!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玺!让它暴露在数万道目光之下!玉玺在浓雾中流转着神秘而威严的光芒!
“天命——归楚!!”
刘邦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无可置疑的宣告,响彻整个渭水河畔!
“万岁!沛公万岁!”
“天命归楚!天命归楚!”
更加狂野、更加炽烈的山呼海啸再次爆发!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厚重的浓雾都彻底撕裂!
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在那象征着帝国彻底崩塌的狂潮里,子婴依旧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头颅深深地垂下,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最后的表情。只有那无声滚落的热泪,和他身下那片被泪水与泥污浸透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古老王朝最后的悲怆与终结。那辆素白的马车,那匹垂首的老马,在赤色的怒潮与震天的欢呼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凄凉,如同历史画卷中一个即将被彻底湮没的、苍白的句点。
喜欢。
第23章 轵道旁的白马素车[2/2页]